一团白色的光芒骤然亮起,而复刻体庆慎头上黑色的短发,则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一根根的变成白色。
庆老三说道:“大哥,你问我是不是闲的慌,天天研究你和庆缜。其实也不是闲,而是真的没有别的事情干,在那个遥远的火种圣山里,你也看到我另外两个复刻体同伴是什么鸟样子了,一天到晚想的都是如何替代本体,仿佛那就是他们所有的人生目标一样的。我从一开始就明白,我们三个是火种实验失败的产物,倒不是说复刻过程有什么失误,我们确确实实和本体有着相同的构造,只是火种不明白,你能复刻身体,却复刻不了经历。”
“就好像复刻体陈六耳没有任小粟的陪伴,复刻体李神坛没有经历过这人世间最最悲痛的事情,这才是精神意志领域最宝贵的东西。”
“所以,我说我们不过是失败的产物罢了,”庆老三回头对罗岚笑道:“注定成为这个时代里的尘埃。”
罗岚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,他只感觉胸口堵着一团东西。
复刻体庆慎安慰道:“没关系啦,我本身就没什么存在感嘛,就连撤退时都会被遗忘的人啊,一命换一命值得了。”
罗岚蹲在庆老三与周其旁边,一言不发的想要把他们二人握在一起的手掌分开,可是不管他力气多大,都无法将这两人分开。
他也不是想就这么看着周其死去,他只是觉得自己不能看着庆老三用自己的命,去换周其的命。
虽然他很想周其活过来,但这样对庆老三不公平。
庆老三笑道:“不用费劲了,我的身体以庆缜的基因为蓝本,成为超凡者的当日就踏入半神领域,这能力一旦开启,你是绝对拉不开的,我自己也拉不开。说起来我诞生于研究基因药剂的火种,连自己的能力都像是基因药剂一样。这一次不仅能把周其救活,还能让他一步踏入真正的半神领域。”
这能力,竟是要将自己的生命力,全都倾注给别人。
罗岚怔怔的看着庆慎,不知道为何,他总是告诉自己,这不是他的弟弟,这只是个复刻体而已。
但此时此刻心里的疼,却像是有两辆装甲车牵着他心脏的各自一端,然后彼此轰下油门,将心脏拉扯的四分五裂。
庆慎的头发已经一根根变成了纯白的颜色,周其的面色却忽然红润起来。
罗岚看到,庆慎的身体开始一点点崩溃成粉,他却依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,像是哑巴了一样。
庆慎笑着说道:“大哥,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来西南吗?其实不是为了帮助庆缜完成他的计划,也不是为了争夺什么庆氏的权力,只是在那黑暗的环境里再也无法忍受一个人生活,发自内心羡慕庆缜有你这么一个哥哥,仅此而已。”
因为庆慎诞生于火种,所以当他去西南的时候,所有人下意识的认为他携带着隐秘的任务,没人能信任他。
一个错误的开始,必然会导致错误的结局,庆慎知道这是自己注定的宿命。
但他去西南,真的没有野心、没有目标,他只是也想有一个可以全力护着自己的哥哥,仅此而已。
庆慎看着罗岚笑道:“大哥,现在你相信我了吗?如果有机会,我也想和你一起去银杏山偷一次白果啊。大哥你等会儿赶紧带上周其离开吧,不然就走不掉了。”
罗岚低着头,突然轻声说道:“别换。”
“什么?”庆慎问道。
“我说,不需要用你的命来换别人的命,”罗岚说道:“虽然我很想让周其活过来,但这对你不公平,别换。”
庆慎笑了起来:“这就够了。”
他说了一句与周其一模一样的话,其实他们两个人心里都在期待着、回避着一个答案,但只要有这么一个答案,那就一切都足够了。
说完,庆慎将最后一点生命能量倾注到周其的身体里,而他自己的身体竟如同蒲公英一般带着白色的光芒,消散在了空气里。
罗岚开启英灵神殿的能力想要留住庆慎,可是没有任何人给他回应。
英灵的班组长低声说道:“老板,自杀的人,是不能进英灵神殿的。”
罗岚默默的扛着还在昏迷的周其站起身来,此时的泥沙厂外面,已经是层层包围了。
“今天的世界,还真是喧嚣啊,”罗岚苦笑了一声。
英灵们笑道:“愿为老板杀出一条血路。”
“所以,”罗岚看向英灵们:“你们之前说,这次要执行一个从来没告诉过我的方案,是因为你们也有牺牲的手段,对吗?”
英灵们的班组长在金色的光芒中笑的极其灿烂:“不过是再死一次而已。”
罗岚叹息道:“我何德何能让你们如此对我?”
班组长认真回答道:“因为老板你就是这么对我们的。”
然而就在这个时候,罗岚感觉到,有人拍了拍自己的后背。
他肩上的周其说道:“不用费劲了,让我来吧。”
周其已经苏醒,他只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,在梦中白色的光芒铺满了全世界,仿佛来到灵魂的彼岸。
在那片白色的光芒里,有人轻声对他说:“我大哥以后就拜托你了,请保护好他。我没带钱,但是我可以把命给你。”
周其泪流满面的睁开眼来,那一滴一滴泪水转瞬气化。
他从罗岚肩上跳了下来,转身迎向泥沙场外的万千敌人。
周其终于明白,原来他期待的那些,一直都在。
下一刻,周其面朝门外的万千之敌张开手掌,那些敌人身体内的血液,竟一瞬间从毛孔中抽取出来在天上化作新的血色苍龙。
而后,那头硕大的苍龙为他们在这千军万马之中硬生生开辟出一条生路来。
罗岚忍不住回头,他总觉得那昏暗的厂房里,有一束白色的光在微笑着目送他离开。
……
西北方,任小粟默默看着面前阻挡他去路的人群,只是,这里更多的竟是流民,老人、小孩、女人。
在这些流民老幼妇孺身后,才是一整支王氏作战旅在等候,任小粟甚至能看到,装甲车的炮口都已经面朝他停稳。
任小粟对身边杨安京等人冷声说道:“看到了吗,这就是你们寄予厚望的人工智能,现在,你们还确定是王圣知给你们下的命令吗?”
在此之前,任小粟竟是说服杨安京、香草、唐画龙一起回来,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。
然而,还没等他们抵达61号壁垒,却发现已经有数万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。
香草与唐画龙惊异莫名,俩人面面相觑却发现事情的发展,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。
任小粟看向面前的小女孩说道:“零,这就是你想要得到的结果吗?连小孩都被你用来阻挡我的脚步?”
零控制的小女孩平静回答道:“历数人类的每一次战争,比这残酷的还有很多。战争,本就是无所不用其极的,牺牲、鲜血、生命才是战争里的主旋律。幼儿的生命,与成年人并没有什么不同,只不过,人类常常将幼儿看做是‘希望’这种更高维度的生命质量,所以才会更加在乎。但从理论上来讲,青壮年男女才是更加值得珍惜的,因为他们在短短几年内就能重新创造数个新的生命。”
“但生命不是数据,”任小粟冷声说道。
“是啊,”零感慨道:“就在刚刚,我才亲眼见证了人类的骄傲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任小粟愣了一下。
“你不用去救罗岚了,”零平静道:“一个意外因素导致我没能留住罗岚,人类,真是总会让人意外的存在啊。”
这个意外的因素,就是庆慎的超凡能力。
在此之前,零设想过庆慎可能也是超凡者,但它没想到庆慎的能力最终导致周其蜕变,以至于它临时制定的抓捕方案出现了纰漏。
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,王圣知死亡,服务器机组被摧毁,以至于零做出抓捕罗岚的决定太晚了一些。
不过它并没有沮丧的情绪,因为它已经看到了它想看到的,而且并不会对大局造成什么影响。
零对任小粟笑道:“所以回西北去吧,你我之间战斗的不用发生在今天。”
任小粟皱眉:“我如何知道你在说实话,还是在说谎?”
“因为我没必要说谎,”零回答道:“罗岚在这场战争里,从来都不是一个关键因素。而且你没有思考过吗,如果你今天舍弃自己性命冲进中原,面对千万人包围,你还怎么回西北?如果你死了,西北那么多你想保护的人该怎么办?”
任小粟一时语塞,是的,眼看着人类与零的战争一触即发,他还有整个西北需要守护,他还有杨小槿需要守护。
如果说真的需要他在整个西北与罗岚之间做一个选择,任小粟应该会选择西北。
或许他可以突破自身所有枷锁,但那是没有选择之后的选择。
现在,罗岚可能已经脱困,那他还有没有必要再冲进中原赌一个概率?
这时,一旁的杨安京忽然问道:“王圣知怎么样了?”
零的脸上出现了哀伤的神色,声音也低沉了下来:“他死在了爆炸中,创新化作了星辰与尘埃。”
“是你杀了他?”杨安京问道。
零摇摇头:“不是我杀的,但因我而死。”
“让开,”杨安京说道,说完,她便径直的朝着61号壁垒方向走去,数不清的白色千纸鹤围绕她身周盘旋。
当她来到人墙面前的时候,零竟主动为她让开了一条道路。
香草在身后喊道:“老板!”
杨安京头也不回的说道:“不用跟来了,跟着任小粟去西北吧,不用跟我一起送死。任小粟,照顾好小槿。”
任小粟默默的看着对方走入人潮,朝着绝境走去。
但他没有阻拦。
……
泥沙场那边,血色苍龙在人群中席卷着,颜色从鲜红,逐渐变成了紫红。
最后,苍龙的颜色竟变成了紫黑色,它身上的鳞片宛如实质,在阳光下甚至还会反射出绚丽的光彩来。
曾经周其非常羡慕任小粟、李神坛、周迎雪这种人物,在他看来,拥有大规模杀伤类的能力本身就是一种“自由”的体现。
自身能力越强,便越有拒绝这世界的底气。
只是,这能力来的太过不易。
那是别人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。
周其带着罗岚一路从泥沙场杀到了泾川河旁,他转头对罗岚说道:“跟我一起跳河,我带你从水下回西南。不用紧张,只需要闭上眼睛睡一觉就好。你太累了,睡一觉我们就回到西南了。”
周其的水系能力已经蜕变,他如今甚至能够带人在水下游弋。
他能够用皮肤呼吸,而罗岚只需要握住他的手,也一样可以。那些以庆慎超凡能力倾注给他的生命能量在身体里流转,带来的远不止量变那么简单,而是质变。
罗岚回头望向泥沙场方向,此时阳光已经开始渐渐西沉,光芒在闪烁间,仿佛有人对他说,回家吧,哥哥。
一直在沉默中隐忍的罗岚忽然忍不住了,眼泪如江河般流淌下来。
一个个英灵在夕阳中回到了英灵神殿之中,周其拉着罗岚一步跨进河中。
罗岚沉浸在泾川河里,就像是被温暖的海水包裹了全身似的,疲倦感如潮汐般涌来。
他做了一个梦里,梦里像是从前发生过的事情。
11年前。
骡子堡路上,少年罗岚提着一个黑色的袋子推开家门,还没走进门呢,他又退了出来。
“一、二、三……三十九,”少年罗岚骂骂咧咧的说道:“妈的,我这才出门一会儿,煤球竟然被偷了俩?!”
说话间,他想要去拉隔壁的大叔暴打一顿,结果想了想便算了:“今天正事重要,明天老子再跟你算账!”
小平房里传来庆缜的声音:“哥,咋了?”
“没事没事,”罗岚笑眯眯的走了进去。
屋里的庆缜正在换上一件破旧的衬衣,那衬衣有些泛黄了,而且还不太合身。
只不过,家里在正式场合上能拿得出手的衣服,就这么一件了,还是家里老爷子留下来的遗物。
今天,是庆缜18岁登银杏山的日子,对于兄弟二人来说都异常重要。
少年罗岚嘿嘿笑了起来:“赶紧把老爷子这件衬衣扔了吧,看哥给你买了啥?”
说着,罗岚打开自己手里的黑色袋子,抖出来一套白色西装来,上衣、裤子、衬衣,甚至还有一双棕色的皮鞋。
庆缜愣了一下:“哥,你这是从哪偷的?”
“偷的像话吗,”罗岚哭笑不得:“我弟弟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,我能让你穿偷来的东西吗?我要让你干干净净的上银杏山,像这身衣服一样干净!”
“可是……”庆缜犹豫了一下说道:“可是穿白色也太自恋了吧。”
“哪有这种说法,”罗岚浑不在意的说道:“你就适合穿白色,听哥的,穿白色好看。”
这时候庆缜觉得有些不对劲了,他想要抓过罗岚的胳膊,结果罗岚赶紧把胳膊背在了身后:“干嘛啊?”
庆缜平静道:“哥,这买衣服的钱哪来的?你是不是去卖血了?爹的身子就这么垮的,你不能像他一样。”
“没有的事,你赶紧把衣服换上让哥看看,”罗岚兴致勃勃的说道:“等会儿接你的车就来了!”
“嗯,”庆缜低声应了一下,然后把罗岚新买的衣服全都换上。
罗岚赞叹道:“果然是我弟弟啊,你这衣服一换,可比庆氏那些软绵绵的小兔崽子强多了,你要是有机会去参加庆氏的酒会,肯定得有姑娘喜欢你。”
正说着,外面已经响起了刹车声。
罗岚开门一看,赫然是银杏山上的人来了,车山的司机懒洋洋说道:“奉命来接庆缜上山,哪位是庆缜?”
罗岚赶忙把庆缜从屋里扯了出来:“这呢这呢,赶紧上车,司机先生,我能不能上车跟着一起去啊。”
罗岚一副不要脸的样子跟司机说着:“我到山下就下车,在山下等他。”
然而司机一脸不屑的样子说道:“这车干净的很,你别把车给弄脏了。”
“行行行,”罗岚笑眯眯的说道:“那我就不上车了。”
庆缜回头看向罗岚:“哥,你在家等我。”
罗岚说道:“那哪行,我现在走过去,咱们老地方见啊,大家都在那等你……”
还没等罗岚把话说完,司机便踩了一脚油门,把车开走了。
罗岚回家收拾了一下东西,又去街口的小杂货铺里赊了一瓶散装白酒,一路上换乘了4路电车,才好不容易来到银杏山脚下。
他偷摸钻进了银杏山,庆毅早早便守在这里了,手里还拎着两瓶好酒:“大哥,二哥已经上山了吗?”
“估摸着都快下来了,”罗岚乐呵呵说道:“咦,你手上这酒从哪来的啊?”
“我舅舅给我的,他说庆缜今天肯定能飞黄腾达,让我拎来跟你们庆祝的,”庆毅笑道。
“你舅舅有眼光啊,”罗岚赞叹道:“等等,周其呢?”
“周其说他抓鱼去了,”庆毅说道。
话音刚落,周其便拎着十来条大鱼从银杏山的山林中转了出来:“今天给你们开开荤腥啊,省得下次跟沙坝帮打架的时候,跟没吃饱饭一样。”
所谓沙坝帮,不过是另一伙小混混聚在一起的小团伙而已。
周其说道:“对了,庆缜今天上山,能成吗?我怎么觉得那群老家伙不会看好他呢?”
“少在这乌鸦嘴啊,”罗岚大大咧咧的说道:“如果他们看不上庆缜,那是他们不识货。”
“行吧,你弟弟什么都强,”周其撇撇嘴说道。
这时候,庆缜也慢慢从银杏林里走了出来,只是,他的神情似乎并无喜悦。
罗岚迎着庆缜走了过去:“怎么了?没被选上吗?”
庆缜摇摇头:“选上了。”
罗岚哈哈大笑起来:“那怎么还不开心呢。”
“他们让我做庆氏下一任影子,”庆缜说道。
树林里的欢声笑语渐渐停歇下来,周其在一旁嘀咕道:“当上影子,这辈子手上可就别想干净了,而且我给你们说,庆氏这两百年里,影子可一个都没有好下场。那群老头子是真的精明,他们看你没有根基,这本身就是以后斩草除根、平息众怒的最佳人选。”
罗岚对周其怒目而视:“少说两句话会死是吧?!”
“不说就不说,”周其再次撇嘴:“说实话怎么就没人爱听呢。”
罗岚对庆缜说道:“要不咱们跑路吧,就偷偷藏在运肉的冷库车上,正好我也想去外面看看。”
只是庆缜却摇摇头:“不行,这是最好的机会了。如果我们走了,那爹受过的气我就没有机会帮他出了。哥,我必须做这个庆氏的影子。”
时值秋季,满上的银杏树一片金黄,银杏山像是被人镀了一层金色。
罗岚忽然对庆缜认真说道:“你做庆氏的影子,我做你的影子。”
银杏山上一阵大风刮来,金黄的银杏叶朝天上飘零飞舞着,周其在一旁自顾自的打开一瓶白酒高呼道:“庆毅,你舅舅可是下了血本投资庆缜啊,这两瓶酒不一般呐!罗家坝的老凤凰酒!”
说完,他竟是直接仰头咕咚一口。
这一口下去,周其的整个脸都晕成了红色,他将酒瓶递给庆毅:“你也来一口。”
庆毅也仰头对瓶吹了一口,接着把酒瓶递给了庆缜。
庆缜吹了一口,终于笑了起来,他把酒瓶递给了罗岚。
正当罗岚打算仰头将瓶子里的白酒喝下去时,众人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笑声,罗岚回头看去,正看到庆慎、庆老三站在金色的阳光里对他笑着说道:“大哥,我没来晚吧?”
罗岚忽然觉得阳光有些刺眼,刺的他眼睛都有点疼了。
如果这不是梦的话就好了。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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